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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買桂花同載酒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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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買桂花同載酒(3)

成平四年十月末,轟轟烈烈的山陰郡貪汙一案,終於落下帷幕。

涉案官員一共三百四十七人,以戶部尚書廖修為主謀,廖修被判斬刑,而廖修的死,也意味著五姓世家中的青溪廖家,就此不覆存在。

百年繁華,一朝烏有。

廖家倒下後,雲中沈家迅速接過了廖家在朝堂上的大部分勢力,新任的戶部尚書,正是沈天星的父親,沈自清。至於螢川葉家,雖未多言,但山陰郡的新郡守姓葉,已是板上釘釘之事。

貪汙案判決下來的當日,山陰郡郡守林天應,在獄中服毒自盡。

但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,得知林天應死訊後,山陰郡居然有人沿途焚燒紙錢悼念。

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洛孤絕極為詫異,一打聽才知道,林天應治理山陰郡多年,深受百姓愛戴。

他是貪了賑災的銀兩沒錯,可那些錢,除了供給青溪廖家的以外,他一分一厘都未曾花銷,而是盡數換作糧食,送到了災民手中。

是貪官?是父母官?貪權慕祿?亦或是愛民如子?

無從探究。

或許只有等到千百年以後,留給後世的人來評說。

林天應死後,文華殿大學士林天行作為他的兄長,為其收屍,並將他葬在了林家墓園裏。沒多久,林天行便向翌帝提出辭官。

其時正是初冬,天耀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。

因為林閣老的請辭,洛孤絕攜蘇盈特意來到林家,希望對方能回心轉意。兩人來到林家時,偌大的林家,空無一人。直到跟隨雪地上的腳印,來到後山陵園,才看見林閣老的背影。

“林閣老這是……”蘇盈低聲問旁邊的洛孤絕。

但她還沒說完,洛孤絕搖了搖頭,示意她噤聲。

空蕩蕩的墓園裏,華發蒼顏的老人獨自蹲在弟弟的墓碑前焚燒紙錢,紙錢的飛灰伴隨著細雪,在風中飄轉,仿佛無數蒼白的蝴蝶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林閣老總算焚燒完最後一張紙錢,勉強地站起身。

他默默擡起頭,凝望彤雲低垂的鉛灰色天空。依稀印象裏,他自少年時,便開始沈浮宦海。如今算來,已是四十餘載。

故人一個一個離開,這個世上,終於只剩下他一個人了。

念及此處,林閣老長長嘆口氣,平覆好情緒後,他轉過身,對不遠處的兩人,說了第一句話:“你們來了。”

蘇盈先是一楞,反應過來後,訥訥點頭:“……是。”

還是洛孤絕應對得體:“林閣老請辭一事,當真沒有半分回轉餘地嗎?如今朝廷一片混亂,陛下正需要您這樣的清流。”

“清流?”聽到洛孤絕對自己的評價,林閣老苦笑一聲,只是搖頭,“不……老朽不是。你說的那個清流,早就死了很多年了。”

洛孤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,過了半晌,林閣老又道:

“我已經老了,即便再回到朝廷上,也出不了多少力。林家的後輩,也沒什麽人值得提攜。殿下若真的想對抗世家,完成慶德太子的遺願,不妨看看自己的同門之中,有幾人是能和自己一條心吧。”

“淩霄閣,本就是世家的淩霄閣。”許久,洛孤絕如此回答。

“知交好友呢?殿下以為,葉家和沈家如何?”林閣老又問。

洛孤絕沈吟片刻,道:“同為世家,若利益相悖,必將倒戈。”

“殿下看得倒是明白。”林閣老長長嘆了一聲,問他,“如果我告訴你,辦法不是沒有,你需親自提拔,親自培養,正如當年的先帝,哪怕為天下之大不韙,被千夫所指,也要一意孤行。你敢嗎?”

“……親自培養?”洛孤絕咀嚼著這句話,目光撞上的一瞬,心底不由得重重一顫。而林閣老,也仿佛透過面前人的雙眼,在看向許多年前,另一個雄才大略的年輕帝王。

多少舊人舊事,都這樣悄然湮沒在光陰的河流裏。

林天行瞇了瞇眼睛,漫天飄雪裏,宣武皇帝的影子,晃了一晃後,覆又變回眼前的玄衣青年。

“先帝當年,為對抗中庭六大世家,執意提拔寒門子弟,這才有了後來的文華殿。但最終結果,無外乎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寒門,又成了新的世家。”

“時移勢易,人心易變。歷史,向來只會周而覆始地重演。辭行之前,老朽只有一個問題,想問殿下。”

“什麽問題?”洛孤絕斂神,靜等林閣老的話。

林天行擡起眼睛,深深凝視對方,然後一字一字地問道:

“你能保證,你最後不會變成我們嗎?”

聽到他的問題,洛孤絕整個人一怔。連同蘇盈,也都沈默下來。

不等洛孤絕回答,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,步履蹣跚地走出他的視線,走出林氏墓園,走出朱雀大街,最後,走出天耀城巍峨的城門。

沒有人知道,當年的他,也是踏著同樣一條路,意氣風發地踏入帝都。

那時鳳凰花如火般開滿帝都的街頭巷尾,十裏長廊一片緋紅雲霞,落花溪上水波瀲灩,游船如織。他自溪旁打馬而過,身邊有愛人,有親人,有同窗好友,生死兄弟,春風如貴客,一到便繁華。

如今歸去時,無一人相陪,唯有雪花覆滿肩頭。

“成平四年十一月七日,文華殿大學士林天行乞歸。越明年,亡。”

——《翌史·名臣本紀·第五卷》

這位歷經莊仁皇帝,宣武皇帝,敬文皇帝的三朝元老,生前位極人臣,死後無聲無息,如煙塵被人悄然遺忘。

而他,曾是宣武皇帝用以對抗世家的一把利刃,亦曾是慶德太子的授業恩師,還曾幫助後來的齊家大公子,起草了革新時政的新法。

晚年,卻成了朝堂上最是充耳不聞的枯株朽木。

誰也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,昔年鳳凰花下縱酒唱和,神采飛揚的少年兒郎,如燃燒過後的紙灰,散落在歷史的書頁間,僅剩下只言片語,勾勒曾經的壯志籌謀,與籌謀過後的英雄殘暉。

十一月的大雪,結束了山陰郡長達數月的幹旱,所謂瑞雪兆豐年,這場大雪,令無數絕望中的人們,再度燃起對來年的希望。

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之際,洛孤絕與蘇盈前往晚楓鎮,祭拜慶德太子。途徑汧靈江時,江風浩蕩,波濤起伏,明月依舊皓照千裏,然而當初停泊赤雲樓船的地方,早已換做了一艘新的畫舫。

畫舫上有一人白衣狐裘,對月飲酒。

“是顏舜華。”蘇盈低聲道。

畫舫上的人,似乎也發現了他們,對著兩人,遙遙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。

“要上去看看嗎?”蘇盈看向洛孤絕。

洛孤絕沈吟片刻後,拉著她的手,躍上甲板。這還是山陰郡貪汙案結束後,他同顏舜華第一次正式會晤。

“好久不見。”顏舜華依然保持著翩翩風度,唇角含了幾分淺淡的笑意,向他寒暄。仿佛過往一切,都對他無法造成分毫影響。

他永遠氣度高華,不染俗塵。

洛孤絕沒有接話,只是拿過案幾上的雙耳白玉壺,斟滿一杯酒後,仰起脖子,徑自飲下。

顏舜華看著他的動作,神色也沒什麽變化,只是道:

“比我預想得好,這次你沒有一上來,就又說死了多少多少人。”

洛孤絕冷笑:“即便我說了,顏侯爺會在意嗎?千萬條人命,於顏侯爺而言,也不過是浮雲而已。”

顏舜華先是啞然,隨後拊掌微笑:“說得不錯。我確實不會在意。”

“你倆倒是真熟。”蘇盈不由得嘀咕道。

聽見她的嘀咕,顏舜華輕笑一聲後,註視洛孤絕:

“言歸正傳,我一直想不通,你到底想做些什麽。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,大可不必同世家作對。”

“須知你如此,只會將這股在中庭綿延數百年的力量,推到我這邊來。我並不認為,我能視作對手的人,會是這樣一個蠢材。”

面對他的疑問,洛孤絕表情只是淡淡:

“翌朝病了,我非良醫,卻也不忍它如朽木一般,日漸腐爛。若顏侯爺認為這樣的我,是蠢材,倒也無可厚非。”

“哦?”顏舜華挑眉,“日漸腐爛?說來聽聽。”

許是飲酒的緣故,洛孤絕難得多話,他的語聲雖然沈穩,仿佛只是簡單敘述事實,但字裏行間卻隱藏著無法忽視的悲憫:

“顏侯爺生於世家,長於世家,自小蒙受的,也是世家的教育。自然不會知道,翌朝並不僅僅只由世家權貴構成,還有許多普通人在其間掙紮求生。顏侯爺或許不會相信,這個世上,百姓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關心政治,絕大多數人不在乎龍椅上的那個人是誰,他們關心的是,龍椅上的那個人能不能讓他們吃飽穿暖,平安度日。”

“所謂民以食為天,如果統治者連讓百姓好好活下去都成了一種奢望,那無論他有怎樣的豐功偉績,都只是一紙空談。”

洛孤絕一席話說完,顏舜華突然大笑,如同聽見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。他轉過身,面對皎皎明月,張開雙臂,如同要擁抱什麽。

“可你不知道,這一紙空談,才是真正留給後世,讓後世能被記住的!”

洛孤絕聽著他的笑聲,許久,輕聲開口:

“可憐、可嘆。”

顏舜華猛地止住笑聲,回頭狠狠看了他一眼。不見得他如何示意,船艙周圍突然出現無數寒光閃爍的冷箭,蓄勢待發。

面對弓箭手的包圍,蘇盈一顆心下意識提了起來——畢竟是在顏舜華的地盤,若真起了沖突,兩人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。

你總不能和一個瘋子講道理吧。

以顏舜華如今的精神狀態,蘇盈深以為然。

洛孤絕卻神色不變,而是反問顏舜華:“你以為殺了我們,就能得到你想要的?錯了!你失去的,永遠不可能回來。”

“就算我身死道消,來日也定會有更多的人舍生忘死,為天地立心,為萬物立命。世君子濟人利物,士大夫憂國為民。”

“以後千年萬世,自會有人分清汙濁,歷史自會見證一切。”

“這是你傾盡全力,也無法改變的事實。”

“你!”顏舜華被他噎得說不出話,半晌,他冷聲道:

“好個歷史自會見證一切,史書本就由勝利者書寫,若是你活著的時候就一敗塗地,死後只能等別人替你翻案,又有何用?”

洛孤絕搖了搖頭,神色平靜無比:

“不需要任何人翻案,該走的路,我已經走完,該盡的道義,我也已經守住。若有後人,我想,我只會給對方留一句話——”

“此一生,我已求得圓滿,此一生,我問心無愧。”

“是嗎?”顏舜華又自顧自地斟滿了一杯酒,聲音縹緲而虛無。

於他而言,此一生,並非求不得,而是從未敢於追求。

有些路,一旦走上,就註定無法回頭。

“這一局,是我輸了。”顏舜華低笑一聲,唇邊的弧度涼薄而冰涼,他將杯中酒飲盡,隨後話鋒一轉:

“——不過沒關系,我們,來日方長。”

這句話出口的瞬間,洛孤絕同樣再度給自己倒了一杯酒,卻未飲下,只是將其傾灑在地,如同傾灑兩人自幼相識的感情。

曾經莫逆之交,親若手足,如今卻已是恩斷義絕,覆水難收。

“那我拭目以待。”他將杯盞放回原處,隨後帶著蘇盈離開。

兩人走後,船上便只剩下顏舜華一人。風冷月寒,白衣的貴公子獨立於船首,遠眺遠處的萬家燈火,還有燈火裏遠去的兩個影子。

“侯爺,要追嗎?”曾幾何時,顏淩出現在身後。

“不必了。”顏舜華搖頭,他的眼神很淡漠,看不出什麽激烈的感情色彩,好像在看風景,又好像在註視著什麽逝去的人,逝去的事。

所謂孤高不勝寒,就是當你站到最高處,向下一看,烏泱泱的人群,每一個,眼裏都閃爍著想把你拉下來的急不可耐的欲望。

古往今來,凡愛你者、懼你者、有求於你者,當面都願意對你言辭溫和,讚賞有加。

所以,無人疼愛,才明白何為懂事;無人管教,才明白何為聰明;無人相護,才明白何為謹慎。

所有人出生的時候,都只有一張臉,但人的成長,就是不斷戴上更多面具的過程。捧高踩低、見風使舵、虛與委蛇……

用盡千百種手段,總算達成“趨利避兇”四個字。

只是,誰都沒有想到。

活到最後,終於成為自己最討厭的樣子。

——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,少年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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